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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39​《白鲸》-pdf,txt,mobi,epub电子版书免费下载

橙子读书小站3年前 (2022-01-24)历史文学5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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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白鲸》是海洋小说更是海洋史诗,是美国想象力的辉煌表达                                      

收入全部洛克威尔·肯特经典插图              

纪念麦尔维尔《白鲸》出版一百七十周年,译文社版《白鲸》震撼归来

【内容简介】

赫尔曼·麦尔维尔(1819-1891),美国文学*杰出的浪漫主义小说家之一,《白鲸》是他的代表作。

捕鲸船“裴廊德”号船长亚哈,在一次捕鲸过程中,被凶残聪明的白鲸莫比-迪克咬掉了一条腿,因此他满怀复仇之念,一心想追捕这条白鲸,竟至失去理性,变成一个独断独行的偏热症狂。他的船几乎兜遍了全世界经历辗转,终于与莫比-迪克遭遇。经过三天追踪,他用鱼叉击中白鲸,但船被白鲸撞破,亚哈被鱼叉上的绳子缠住,带人海中。全船人落海,只有水手以实玛利(《圣经》中人名,意为被遗弃的人)一人得救,来向人们讲述这个故事。作者赋予莫比-迪克的白色象征天真无邪和恐怖,以白鲸象征善和恶的混合,这也是人世的基本状况。这部小说以充实的思想内容、史诗船的规模和成熟、深思性质的文笔,成为传世佳作。       洛克威尔·肯特(Rockwell Kent,1882—1971)是美国著名插画家,为许多文学作品配过插图,比如《十日谈》《坎特伯雷故事集》等,《白鲸》是其中非常经典的一种,收录插图一百多幅,初版于1930年,为几代爱书人所追捧。

【作者简介】

麦尔维尔(Herman Melvill l819-1891) 小说家、诗人。1819年8月1日生于纽约,15岁离开学校,做过银行小职员、皮货店店员和教师。1839年在一条去英国利物浦的商船上充当服务员,接触海洋,对他以后的创作产生了影响。1841年他22岁时再度航海,在捕鲸船“阿古希耐”号上充当水手,航行于南太平洋一带。他后来的杰作《白鲸》取材于这次海上生活。1851年麦尔维尔出版他重要的作品《白鲸》,这部小说以充实的思想内容、史诗般的规模和沉郁瑰奇的文笔,成为杰出的作品,但在当时却没有得到重视。麦尔维尔的小说作品还有《皮埃尔》(1852)和《伊斯雷尔·波特》(1855)。1857年出版的长篇小说《骗子的化装表演》。他去世前所写的一部长篇小说是《毕利·伯德》(1924),在他死后30多年才出版。

【图书目录】

语源001

选录001

章海市蜃楼001

第二章旅行袋010

第三章大鲸客店016

第四章被单034

第五章早餐039

第六章街道042

第七章小教堂045

第八章讲坛049

第九章讲道053

第十章知心朋友064

第十一章睡衣069

第十二章传记071

第十三章独轮车075

第十四章南塔开特081

第十五章杂烩084

第十六章船088

第十七章斋戒106

第十八章他的画押113

第十九章预言家118

第二十章全体出动123

第二十一章上船126

第二十二章欢乐的圣诞节131

第二十三章临风之岸137

第二十四章辩护士139

第二十五章附言145

第二十六章武士和随从147

第二十七章武士和随从152

第二十八章亚哈158

第二十九章亚哈上;斯塔布随后上163

第三十章烟斗168

第三十一章春梦婆170

第三十二章鲸类学173

第三十三章斯培克辛德189

第三十四章船长室的餐桌192

第三十五章桅顶瞭望者199

第三十六章后甲板209

第三十七章日落219

第三十八章薄暮222

第三十九章初夜班224

第四十章午夜,船头楼226

第四十一章莫比迪克236

第四十二章白鲸的白色248

第四十三章听!259

第四十四章海图261

第四十五章宣誓书267

第四十六章臆测277

第四十七章编缏人280

第四十八章次放下小艇284

第四十九章残酷的家伙297

第五十章亚哈的小艇和艇员——费达拉

300

第五十一章神灵的喷水303

第五十二章“信天翁号”309

第五十三章联欢会312

第五十四章“大鲸出来了号”的故事318

第五十五章关于鲸的大画像343

第五十六章错误较少的大鲸图像和捕鲸写生

349

第五十七章画里的;牙雕的;木刻的;铁板的;

石头的;山里的;星里的鲸354

第五十八章小鱼358

第五十九章大乌贼鱼361

第六十章捕鲸索364

第六十一章斯塔布杀死一条鲸369

第六十二章投枪375

第六十三章叉柱378

第六十四章斯塔布的晚餐380

第六十五章做菜的鲸390

第六十六章屠杀鲨鱼事件394

第六十七章割油397

第六十八章绒毯399

第六十九章葬礼403

第七十章狮身人头怪物405

第七十一章“耶罗波安号”的故事408

第七十二章猴索415

第七十三章斯塔布和弗拉斯克杀死一条露脊鲸

后,边拖鲸边谈天420

第七十四章抹香鲸头——对比图427

第七十五章露脊鲸头——对比图432

第七十六章破城槌436

第七十七章海德堡大桶440

第七十八章水槽和水桶442

第七十九章大草原448

第八十章脑袋452

第八十一章“裴廓德号”遇到“处女号”456

第八十二章捕鲸业的令誉与荣华469

第八十三章从历史上看约拿474

第八十四章投杆477

第八十五章喷泉481

第八十六章尾巴487

第八十七章大舰队493

第八十八章鲸队和队长507

第八十九章有主鲸和无主鲸511

第九十章头还是尾517

第九十一章“裴廓德号”遇到“玫瑰蕊号”

521

第九十二章龙涎香530

第九十三章被摒弃者534

第九十四章手的揉捏539

第九十五章法衣543

第九十六章炼油间545

第九十七章灯551

第九十八章装舱和打扫552

第九十九章杜柏仑555

百章臂和腿——南塔开特的“裴廓德号”

遇到伦敦的“撒母耳·恩德比号”

565

百○一章圆酒瓶574

百○二章在阿萨西提的树荫处580

百○三章鲸骷髅的尺寸586

百○四章化石鲸589

百○五章鲸的庞大身躯会缩小么?——它

会灭亡吗?594

百○六章亚哈的腿600

百○七章木匠603

百○八章亚哈和木匠606

百○九章亚哈和斯达巴克在船长室里612

百十章魁魁格在棺材里616

百十一章太平洋623

百十二章铁匠625

百十三章熔炉629

百十四章镀金匠634

百十五章“裴廓德号”遇到“单身汉号”

637

百十六章垂死的鲸640

百十七章看守大鲸643

百十八章象限仪645

百十九章蜡烛648

百二十章初夜班行将结束的甲板上657

百二十一章午夜——船头楼的舷墙658

百二十二章午夜上空——雷电交加661

百二十三章滑膛枪662

百二十四章罗盘针668

百二十五章测程仪和测量绳672

百二十六章救生圈676

百二十七章甲板上681

百二十八章“裴廓德号”遇到“拉吉号”

684

百二十九章船长室690

百三十章帽子692

百三十一章“裴廓德号”遇到“欢喜号”

697

百三十二章交响乐699

百三十三章追击——天704

百三十四章追击——第二天716

百三十五章追击——第三天727

尾声742

【前言试读】

译本序

赫尔曼·麦尔维尔是霍桑、朗费罗、惠特曼同时代的富有特色的美国作家。他以1819年出生于纽约,祖先为苏格兰望族,祖父托马斯·麦尔维尔少校,诗人奥列弗·温德尔·霍姆斯(1809—1894)曾在著名的《后一片叶子》一诗中颂扬过他;外祖父彼得·甘斯沃尔特,是在独立战争中立过殊功的将军,荷兰移民的家族。父亲艾伦·麦尔维尔是个破产的进口商人,在赫尔曼十二岁时逝世。由于家道中落,赫尔曼·麦尔维尔不得不辍学谋生,十五岁便投身社会,先后做过银行文书,店员,小学教员,农场工人等工作。1837年,他应募上了开往利物浦的帆船“高地人号”做侍役,开始过严酷的航海生活,后来他在小说《雷德伯恩》的页上对这次航行这样写道: 

我当时还是个少年。大约是在我母亲还未从纽约迁居哈得孙河畔一个农村的时候,我们单调地住在一间小屋里,我为未来的生活所设想的几个打算都可怜地幻灭了,自己又急需找点事做,加上天生有个爱漂泊的性格,这些当时都一起涌上心头,从而使我出海去当水手。

麦尔维尔从这次航行归来后,又在匹茨堡,马萨诸塞,东奥尔巴尼和纽约等地当教员。

1841年,麦尔维尔上“阿库斯奈特号”当捕鲸水手,到1844年10月在波士顿被美国军舰“合众国号”解雇,结束了他的航海生涯。在这三年间,他呆过三艘捕鲸船。因受不了“阿库斯奈特号”的非人生活,他逃到努库希瓦岛,同泰比人一起生活了四个星期左右。1842年8月,他乘澳洲帆船“路茜·安号”离开努库希瓦岛。几个星期后,他同另外九名水手,在塔希提岛附近被押下船,因有参加暴动行为,被短期拘留后,在南太平洋各岛屿待了约一年。此后,他到檀香山做过店员,当过商船水手。这些生活经历,为他积累了创作小说的丰富原始材料。

1844年,他那本描写泰比人生活,抨击帝国主义者借传播基督教之名,推行殖民政策之实的《泰比》出版后,轰动一时,霍桑和惠特曼都著文评介,梭罗,爱默生也分别在刊物上提及此书。

但是,1851年《白鲸》出版后,却受到了极其不公平的待遇。此后虽陆续有作品问世,但他始终未能摆脱生活困境。1863年,他携眷迁居纽约。1866年,他到纽约海关当外勤稽查员,直至1885年引退。

1891年9月27日,麦尔维尔病逝纽约,当时人们竟不知这位《白鲸》作者为何许人,直到逝世后第三天,报上才刊登一条不引人注目的消息。

麦尔维尔的作品,除了《泰比》,《白鲸》以外,还有得到斯蒂文生和亨利·亚当斯赞赏、被认为是《泰比》续篇的《奥穆》(1847),描写南海生活,将真实的冒险故事,以浪漫的讽刺笔调和哲学议论结合在一起的《玛地》(1849),《雷德伯恩》(1849),描写军舰生活,因揭露兵舰施行体罚,终于促使美国海军废除体罚的《白外套》(1850),以“暧昧行径”为副题的《皮埃尔》(1852),关于美国独立战争的《伊萨雷尔·波特》(1855),短篇故事集《广场故事》(1856),写贩运奴隶船上黑奴起义的《贝尼托·切莱诺》(1856),讽刺小说《骗子》(1857)。1866年出版了描写内战的诗歌《战争诗篇》,这个作品当时没有受到注意,后来才与惠特曼的《敲呀,鼓,敲呀》一诗齐名,1876年出版了另一个不为人重视、一万八千行的长诗《克莱尔》,此外,还有1924年被整理发表的遗稿《比利·巴德》。

麦尔维尔于1850年2月从英国回来后即着手写《白鲸》。4月间,他到图书馆借阅许多有关捕鲸方面的书,以便回忆过去的生活经历,帮助构思。当年夏天,《白鲸》已经接近完成,但是,他因为重读了莎翁的剧本,有所启发,又因结识了霍桑,细读霍桑的一些作品,并在当年八月发表了一篇论霍桑的《古宅苔藓》的文章,就文学问题提出了一些重要看法,因而推迟了向出版社交稿时间,迟至1851年夏,方将《白鲸》定稿。《白鲸》出版后,麦尔维尔写信给霍桑说:“我写了一本邪书,不过,我觉得像羔羊一般洁白无疵。”

《白鲸》在题材上,类似于麦尔维尔其他一些小说,是以作家本人的亲身经历为根据的。事实上,也正是他过去这些生活经历,使他拥有作为一个作家的厚实基础,成为他发展与扩大想象力的源泉。

莫比迪克是一只凶猛而狡诈的白鲸,在大海上一再使许多捕鲸者失肢断臂,船破人亡,成为捕鲸者心目中一种妖魔。

“裴廓德号”船长亚哈,在上一次猎击中,给莫比迪克咬掉了一条腿,因此,他满怀复仇之念,一心想追捕这条白鲸,竟至失去理性,变成一个独断独行的偏热症狂。他将白鲸看成人间万恶之源,发誓要到天涯海角去追索它。他搜罗一批所谓社会渣滓,不顾船东的利益,以猎鲸为名出航,使用威胁利诱的手段,勒迫他们跟他一起去作环球航行,专事搜捕白鲸。经过长期的海上颠簸生活,历尽千难万险,终于遇到白鲸,在连续三天的恶战中,后总算结果了这条白鲸。但是,亚哈本人,大船,小艇,全体船员水手都与白鲸同归于尽,只剩一个幸存的水手以实玛利,来向人间讲述这个故事。

“管我叫以实玛利吧!”——《白鲸》开头这句惹人注意的话,现在已成为文学作品上一句著名的开场白。我们在开始阅读这部作品之前,还须耐心地先读一读正文前的“语源”和“选录”。它们有助于我们了解这部小说的主题和境界,有助于我们了解这部小说的来龙去脉,因为这些是麦尔维尔用以发展他这本别具一格的小说的主要手段。

谁是以实玛利?我们既可以把他看作是那个在1841年去作捕鲸航行,还不成熟、读书不多的麦尔维尔,也可以把他看作是那个在1850年和1851年写《白鲸》的成熟了、富有灵感的麦尔维尔,事实上,他是麦尔维尔的代言人。以实玛利不仅是个讲故事的,还是参与这次航行的个中人物。

小说开头二十三章,主要是写以实玛利,也可以说是以实玛利在讲故事。在这二十三章中,以实玛利为我们介绍他出海捕鲸之前的种种遭际: 他去听梅普尔牧师讲道,在教堂里看墓碑,在客店里碰到那个“生番”标枪手魁魁格,同他结成知心朋友,又为我们介绍“裴廓德号”。待到船启碇后,以实玛利就好像不见了。但是,我们仍会在好些场合意识到他的存在,不时可以隐约地听到他的声音。到了后与白鲸的三天决斗,当然只有依靠他这个幸庆生还的人来告诉我们这个故事了。

亚哈这个人物的性格与决心,在航程中,随着船只向前航驶而日益显露。初是他在第三十六章“后甲板”上,向大二三副,三个标枪手和全体水手倾倒出他那抑制不住的激情,力图“降服”他们,表白他要把莫比迪克追击至死的决心。后来在九次“联欢会”,即同九艘捕鲸船相遇的故事中,作者绘声绘色地刻划了亚哈的急迫心情和坚定决心。在荒漠的太平洋上,船来船往,有的船欢欢喜喜,满载回航,有的船愁容满面,带来令人胆战心惊的消息: 白鲸又在肆虐。亚哈一经得知白鲸的动向,便不顾前景如何艰险,不听大副劝告,立即要船顶着逆风,迫不及待地直冲向那表面无比平静柔和,却就可能会在那儿被莫比迪克摧毁的洋面。

亚哈这一人物,这个被美国文艺评论家卡尔·范多伦称为“南塔开特的魔王”的猎鲸老手,是捕鲸发源地的南塔开特人。在南塔开特,人们向来把海洋当作他们特有的牧场,认为这个水陆世界的地球有三分之二是属于他们的。亚哈到过好些“吃人生番”的地方,他的鱼枪曾经刺中无数大鲸,他操鱼枪的敏捷与准确,在南塔开特是数一数二的。因此,作为一个捕鲸船长来说,他是个无所顾忌,意志坚强,骁勇善战,经验丰富的船长。法勒船长就说他是个伟大的、不敬神却像神似的人物,是个好人,但不是个虔诚的人。

麦尔维尔和爱默生、惠特曼等同时代作家一样,对于宗教、自由、民主、种族等社会问题都很关切,毫不掩饰地表达自己的独特的见解。麦尔维尔在《玛地》中,就虚构了一个国家,讽刺与鞭挞美国统治阶级的所谓民主自由,抨击南部的奴隶制度。在《白鲸》中,他更其淋漓尽致地抒发他对种族问题即黑人问题的看法。特别值得指出的是,他在寄同情于这些黑人的同时,着力描绘那个生番标枪手魁魁格,塑造了一个栩栩如生的光风霁月的艺术形象。

《白鲸》中的人物相当多,但从亚哈到三个头目,三个标枪手以及众多水手,可说是个个不同,各有其貌,各具性格,是个众生画廊。在具体的情节安排上,也见作者匠心独具,比如在“后甲板”一章中,亚哈怀着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的想法,以金币悬赏谁先发现白鲸的场面;船头楼之夜众多水手的个个“亮相”;在海上遇到九艘捕鲸船的所谓“联欢会”的不同情景;后与白鲸决斗的惊心动魄的三天,都是写得有声有色,令人心荡神移,可说罕有其匹。麦尔维尔观察锐敏透彻,富有新意,既写现在,又写过去以至远古的故事,交相辉映,使作品更其富有艺术魅力。

作者对大自然,对大海的描写,不仅从侧面烘托人在同大自然斗争的顽强精神和心理活动,同样也为作品增色添彩。那无涘无际的大海,一会儿是笼罩着田园式的宁静,肃穆柔和,具有使人陷入遐思的魔力;一会儿是狂风暴雨,汹涌奔腾的巨浪,令人目眩头晕。而且不论是凉爽晴朗,多色多艳的白昼,还是繁星闪烁,端庄娴静的夜空,大海底下始终蕴藏着巨大的破坏力,阴险诡诈的杀机,仿佛海洋本身寓有无际无垠,高深莫测的真理。作者就这样通过渲染环境,索物托情,寓情于景,景随情迁,使得人物形象同周围环境,自然现象水乳交融,生动真切。

但是,读者不免要为本书中间部分那些看似偏离主题的描述与议论所困惑,从而怀疑这部作品是否称得上一部小说。因为作者往往在有根有据地向我们缕述有关捕鲸业和大鲸的许多详细情况,在绘声绘色描绘追捕大鲸的惊险场面的同时,谈天说地,讲历史,说哲理,论人物,讲习俗。可是,如果我们对它们细加玩味一下,我们就觉得这些都不是抽象的说教和闲文,而是激荡在作者胸臆间的慷慨激越之情的自然流露,他正是通过这些“闲笔”加强气氛,寓托深意,或愤慨地鞭挞种种丑恶的人情世态,或寓物托讽,抒发他的民主见解,抨击人间的不公正和非正义,这些都不是矫揉造作的无病呻吟,而是同故事、人物紧密相连,互相映照,耐人寻味的。我们也正是从这些看似不着边际的议论中,看到了作者的爱与憎。

《白鲸》出版后,反应不一,毁誉互见,当时主要遭到一些宗教上的保守派,一些向来推崇十八世纪作家那种简洁明快的文体的人所反对,他们或则认为这部作品是将传奇与事实混在一起的拙劣杂八凑儿;或则说它是一派胡言,既沉闷又枯燥。在这方面,以英国的攻击为激烈,英国版的《白鲸》删去了“尾声”是不无有因的。当然当时也有人出来打不平,认为作者才思敏捷,他所具有的分析善恶是非的才能,不下于他那善于状景写物的非凡能力。有的认为,所有惊心动魄的情节具有卓越的艺术效果,说它不仅是一部惊险小说,也是一部揭示生活的哲学著作。尽管如此,作者本人始终未能摆脱其坎坷的命运,《白鲸》也几乎湮灭了半个多世纪,迫得作者只好放下笔来,另谋生路,默默以终。只是到了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人们才又开始注意他,为他出全集,写传记,研究他的作品,成立研究团体。五十年代,《白鲸》还被第三次拍成电影。

但是,人们对于《白鲸》的解释,众说纷纭,各取所需,正如美国那位对麦尔维尔研究有素的威拉德·索普在1938年说的“《莫比迪克》的读者大可以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一般说来,人们往往是从宗教、哲学的角度来解释《白鲸》,或把麦尔维尔同各种文学流派联系起来,很少涉及或深入作品本身的社会意义。

麦尔维尔不仅翔实地描写了十九世纪初、中叶捕鲸者那种紧张疲累而感人的生活,还旁征博引,汪洋恣肆,鉴古论今,为航海、捕鲸以至大鲸本身这门科学提供了大量材料,它是一部捕鲸业史,也是一部百科全书式的作品,但是,主要的,它是一部绚丽多彩,蔚为奇观,充满艰险而又英勇壮烈的小说。它使我们从中看到捕鲸业在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中的作用,看到捕鲸作为一种工业的整个生产过程以及生产者的种种艰辛险阻的生活。作者通过象征手法,兼用烘托,借喻,暗示,曲笔等表现手法,敷演了曲折跌宕的故事,刻划了人物的隐秘的内心世界,抒发了他对美与丑,善与恶,文明与野蛮,民主与奴役,命运与自由的见解,表达了他对普通人民,特别是黑人的深挚的同情,揭露与讽刺资产阶级的所谓文明。

由于作者的身世与处境,使他虽然亲身体会到捕鲸者的艰难困苦的悲惨命运,看到种种人情世态,却未能找到任何解决途径,更不能穷原竟委,只能悲天悯人,感叹人生的祸福无常,将一切归之于天命。因而对一切事物虽有所揭露,有所抨击,也只是局限于伦理道德的范围。作品有浓厚的宿命论思想,阴郁、神秘的色彩,低沉、悲观的调子,没有朗费罗在《海华沙之歌》中那种畅怀歌唱的开朗情绪,也没有惠特曼在《草叶集》中那种旷达乐观的情绪。这可说是作者的思想局限。但是,我们无法也不能“动辄牵古人之理想,以阑入今日之理想”(《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作者吴趼人〔沃尧〕语)。

【精彩书摘】

海市蜃楼

管我叫以实玛利吧。几年前——别管它究竟是多少年——我的荷包里只有一点点、也可以说是没有钱,岸上也没有什么特别教我留恋的事情,我想我还是出去航行一番,去见识见识这个世界的海洋部分吧。这就是我用来驱除肝火,调剂血液循环的方法。每当我觉得嘴角变得狰狞,我的心情像是潮湿、阴雨的11月天的时候;每当我发觉自己不由自主地在棺材店门前停下步来,而且每逢人家出丧就尾着他们走去的时候;尤其是每当我的忧郁症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以致需要一种有力的道德律来规范我,免得我故意闯到街上,把人们的帽子一顶一顶地撞掉的那个时候——那么,我便认为我非赶快出海不可了。这就是我的手枪和子弹的代替品。当年伽图是一边大诵哲学,一边引剑自刎的;我却悄悄地上了船。这是一点也不奇怪的事情。只要人们能够了解个中情况,那么,差不多一切的人,在各自不同的程度上,不在这个时候便在那个时候,都跟我一样对海洋抱有十分近似的感情。

喏,这儿就是你的曼哈托斯岛城,四周环列着许多码头,犹如珊瑚礁之环绕那些西印度小岛——商业以它的浪涛围绕着它。左右两面的街道都把你引向水边去。远的商业区就是炮台,风吹浪打着那儿宏伟的防波堤,几个钟头以前那儿还看不到陆地。你瞧那边一群群欣赏海景的人。

不妨在一个如梦的安息日下午,往城里兜一转去。先从柯利亚斯·胡克走到柯恩梯斯·斯立甫,再从那边经过怀特豪尔朝北走去。你看到些什么呀?——那市镇的四周就像布着一匝沉默的哨兵似的,成千上万的人都站在那儿盯着海洋出神。有的倚着桩子;有的坐在码头边上;有的在瞭望着从中国驶来的船只的舷墙;有的高高地爬在索具上,仿佛要尽量把海景看个痛快似的。但是,这些都是陆地人,以实玛利,据《圣经·旧约·创世记》,亚伯兰(即后来的亚伯拉罕)之妻撒莱,因自己没有生育儿女,将使女夏甲给她丈夫为妾,后夏甲生一子,名以实玛利(即上帝听见了你的苦情)。耶和华说:“他为人必像野驴,他的手要攻打人,人的手也要攻打他。”撒莱后来自己生了一个儿子,将夏甲和以实玛利赶出去,以实玛利遂被用以指一般为社会所唾弃之人。作者在本书中以此为人称的主角的名字,也含有这个意思,同时也反映了作者自己当时参加捕鲸航行的心情和感慨。伽图(公元前95—46),一般称为小伽图,罗马政治家,贵族共和政党的领袖,斯多噶派哲学家,曾任护民官,公元前49年,他正拟退休时,内战爆发,他决心要打败暴君恺撒,后战败,不愿意看到共和国垮台,遂引剑自刎。希腊的历史家普卢塔克(46?—120?)所著《英雄传》和英国剧作家艾狄生(1672—1719)所著《伽图》悲剧都称伽图在自刎前,彻夜诵读柏拉图的对话录。曼哈托斯,即纽约的曼哈坦岛,原是印第安人所起的名字,故读音稍有出入。在19世纪中叶,纽约城全部都在这里。炮台,在曼哈坦岛的极南部,因1693年英国人在该处建立炮台而得名。柯利亚斯·胡克,公园名称,在现今的格兰德街东梢的正南方。柯恩梯斯·斯立甫,从前是东河的一个海湾。怀特豪尔,美国纽约州华盛顿郡的一个小镇。舷墙,甲板以上的船舷,绕船四周成为障壁。中国船的船头都画有龙睛,可能是这个原因吸引了观众。他们平日都给幽闭在木架泥糊的小屋里——拴在柜台上,钉在板凳上,伏在写字台上。那么,这是怎么回事呀?翠绿的田野都消失了吗?他们到这里来干什么?

可是瞧哪!又有一群群的人来喽,他们直向海边走去,像是要跳水似的。怪事!只有陆地的尽头才称得了他们的心;在仓库那边的背荫里闲逛一番,都还不够味儿。不够。他们只要不掉进海里,是一定要尽可能走近海洋的。他们就站在那里——一连几英里,一连十几英里都是。他们都是来自大街小巷——来自东西南北的内地人。然而他们都汇合到这里来了。你说吧,是不是那些船只的罗盘指针的磁力把他们吸引来的?

再说吧,比如说,你是在乡下,是在有许多湖沼的高原上吧。那么,随你走哪一条路,十九都会把你引向一个溪谷,叫你站在一条溪流的深潭边。这可真有不可思议的魔力。不妨找个极其心不在焉的人,让他沉醉在深思里——让这个人站起来,叫他两脚走动,他准会把你带到有水的地方去,如果那一带是有水的话。要是你在美洲大沙漠中感到口渴,而你的商队里恰巧又有个形而上学教授的话,你来做做这个试验看。不错,大家都知道,沉思和水是始终结合在一起的。

可是,这儿有一位画家,他想为你画一幅在萨科萨科,在美国缅因州的一条河名。流域算是陶醉,幽静,迷人的田园风景,他将采用什么主题呢?那边立着他的树,株株树身都是空的,仿佛那里头有个隐士和一个耶稣受难像;这儿睡着他的草地,那儿睡着他的牛;那边的小屋升起睡意的炊烟。一条迷津似的小径,弯弯曲曲地伸入远处的林野,向着那山坡青翠、重重叠叠的岗峦迤逦而去。可是,尽管这个画面是这样的恍如梦境,尽管这株松树把它的声声太息像落叶似的撒在牧羊人的头上,然而,除非那牧羊人的眼睛注视着他面前那道富有魔力的溪流,否则,这一切就都是白费的。你去看一看六月里的大草原据说在19世纪中叶的西进运动中,西部的大草原对美国人说来,是极富吸引力的。吧,当你一步步地跨过好几十英里深没膝踝的卷丹草丛时——这儿缺少哪种具有诱惑力的东西呢?——水——那儿一滴水也没有!如果尼加拉尼加拉,美国东北部的著名大瀑布。只是一阵黄沙的大瀑布,你会跋涉千里到那里去游赏它吗?田纳西州那个穷诗人据百周年纪念版的编者称,“田纳西州那个穷诗人”这句讽喻,不知作者何所指,因为在麦尔维尔的时代,该州并没有徒步旅行家的诗人。据说,作者可能把宾夕法尼亚州的诗人贝阿德·泰勒(1825—1878)的出生地给搞错了,泰勒倒是个著名的徒步旅行诗人。,在突然获得两大把银角子后,为什么就要转起念头来: 究竟是去买件上衣(这是他要得慌的东西),还是到罗卡韦海滩罗卡韦海滩,美国纽约州的一个消暑胜地。去远足一番?为什么几乎每个身心强健的小伙子总要渴望出海呢?为什么你初次出门坐船,一听说你和你坐的船现在已经望不到陆地了,你就觉得有那么一阵神秘的心情颤动呢?为什么古波斯人把海奉若神明?为什么希腊人把海当成独立的神祇,而且是约芙约芙,即罗马神话中的主神丘比特。的亲兄弟呢?当然,这些都不是毫无意义的。而那西萨斯那西萨斯,希腊神话中的美男子,山林女神回声爱他,他却不为所动,因而被罚在水中看自己的影子而日趋憔悴,后纵身入水而死,化为水仙花。因为抓不住自己那个映在水里的苦恼柔美的影子,就跳进水里给淹死了的故事,其意义尤更值得深思细索。但是那个影像,也正是我们自己在所有江河海洋里所看到的影像。那是生命的影像,一个要抓而抓不到的幻影;一切的解答都在这里。

我说,每当我的眼睛开始发蒙,肺部开始敏感的时候,总就想到海上去,我这样说并不意味着我是以船客身份到海上去的。因为做船客,就得有只荷包,可是,如果荷包里空空如也,那么,一只荷包也不过是块破布罢了。而且,船客还要晕船——变得爱吵爱闹——夜里睡不着觉——一般说来,并不怎样受用;——不,我从来没有到海上去做过船客;也从来没有做过司令指统率几条船的船长。、船长或者厨司,虽然我多少还够得上一个老水手。我宁可把这些职司让给那些喜欢光荣,喜欢尊贵的人。拿我来说,一切尊贵的、叫人敬重的劳动、考验和折磨,都使我乏味。能够照顾自己已经够我费事了,怎能管得了什么大船,三桅船,两桅方帆船,纵帆式小桅船等等?至于做厨司——我虽然承认当厨司相当光荣,而且在船上,厨司也算得是个头目——可是,不知怎的,我从来没有烧烤子鸡的雅兴;——虽则鸡子一烤好,牛油涂得不多不少,盐和胡椒也加得恰到好处,那我是会比谁都起劲地称赞它,虽不至于五体投地,也一定是心悦诚服的。古埃及人当初就是由于对烤朱鹭烧河马有种崇拜偶像似的偏爱,所以到今天你还在那些个金字塔,也就是他们那些巨大的烧烤房里看见这些动物的木乃伊。

不,我去航海,总是当一名平平常常的水手,就站在船桅前边,钻进前甲板的船头楼船头楼,位于船头,顶上是船头甲板,故名船头楼,也是水手们起居饮食的地方,故又名水手舱。,高高地爬到更上桅更上桅,帆船中每帆分为三段至五段: 下桅,中桅,上桅,更上桅,上桅。的桅顶去。不错,他们还会把我呼来喝去,而且叫我从这支圆木圆木,桅,桁,斜桁都是圆形木材。如遇风暴,受了损伤折断,就将备用的圆木代替使用。跳到那支圆木,像五月里草地上的蚱蜢一样。开头,这类事情的确叫人不痛快。它伤害一个人的自尊心,尤其是,如果你是个出身在陆地上的老家族的人,什么范·伦塞勒族呀,伦道夫族呀,哈狄卡纽特族范·伦塞勒和伦道夫都是美国早的移民家族。哈狄卡纽特是英国的古老家族。这是作者也隐指他自己的出身,因为他的祖父是波士顿的闻人,曾经参加过大革命;他的外祖父,曾经做过将军,在1777年,有“斯丹威克斯要塞的英雄”之称。呀之类的话。尤其是,如果你的手在伸进柏油罐子以前不久,还是乡下一个小学教师的威严的手作者本人曾先后在1837—1838年,1839—1840年间做过两次小学教师。,连个子的男孩子也惧怕它,那你就更加不痛快了。我老实告诉你吧,从小学教师到做水手这一转变过程是很痛切的,须得具有辛尼加辛尼加(公元前4—公元65),罗马的苦行学派。和那些苦行学派的坚强道行,才能使你咬紧牙关忍受下来。不过,时间一久,连这个也消失了。

倘若有个大块头的船长命令我去拿把扫帚来打扫甲板,那又算得什么呢?我说,这种羞辱,要是拿到《新约》的天平上去称一称的话,究竟能有多少分量呀?难道说,因为我在这件事情上迅速而尊敬地听从了那个大块头的命令,你就以为迦百列天使长迦百列,《圣经》中安慰人类并向人类报告好消息的慈惠天使。会瞧不起我吗?谁不是奴隶?你倒说说看。唔,那么,不管那些个老船长怎样把我呼来喝去——不管他们会怎样的捶打我,我还是认为很对,感到心满意足;反正人人都是这样那样受人奴役的——就是说,从形而下或者形而上的观点上都是受人奴役的;所以,普遍的重击打了一转后,大家又相互拿手摩摩对方的肩胛骨,还是安分些吧。

再说,我所以总是出海去当水手,是因为他们必须给我钱来酬劳我的辛苦,我可从来没有听说过他们给船客一个子儿过。相反地,船客却必须自己掏钱。因此,这世界上,掏钱和拿钱是完全不同的。掏钱这种行为恐怕就是那两个偷果树园的贼指亚当与夏娃偷吃伊甸园的果子后被上帝赶了出来,要他们终身劳苦,才能从地里获得食物。给我们招来的不受用的痛苦了。至于人家付钱给你,——那还有什么比得上这个?一个人接受钱时的那种彬彬有礼的态度,倒确实是不可思议的,因为我们都那么诚心相信钱是尘世上一切罪恶的根源,有钱人是决计进不了天堂的。啊!我们是多么欢欢喜喜地使自己沦于万劫不复的境地啊!

后,我所以总是出海去当水手,是为了那种有益身心的操劳和船头楼甲板上的纯净空气。就像这个世界一样,顶风远比顺风来得多(那就是说,看你是否永远不违背毕达哥拉斯的格言毕达哥拉斯的格言,毕达哥拉斯是公元前六世纪的古希腊数学家,唯心主义哲学家。2世纪的希腊作家狄奥泽尼·拉尔蒂阿斯著的《大哲学家传》一书中称,毕达哥拉斯劝戒他的门徒不要吃豆,因为吃了豆,肚皮要发胀,睡不好觉。作者在这里引用这个格言开玩笑,意思是打船梢吹过来的风,会叫人肚皮发胀,一如吃了豆一样。),因此,在多数情况下,空气总是先让船头楼上的水手呼吸,然后才轮到后甲板后甲板,上层甲板的后部,介于船尾与后桅间,是船长及高级船员们所用的地方。的司令。然而,他却自以为先呼吸到;可是并不如此。老百姓在其他许多别的事情上也差不多是这样领导他们的领袖,而那些领袖却对此莫知莫觉。可是,我以前一再喝海水都是当商船水手,怎么这回竟会异想天开,要去作一次捕鲸航行呢;关于这一点,司命运诸神那个无形的警官——他一径监视着我,冥冥中守护着我,又莫名其妙地左右着我——要比别的任何人更能解答得好。而且,毫无疑义,我这次捕鲸之行,是老天爷好久以前就已拟好的伟大节目单的一部分。它是两场规模宏大的演出中间的一个短短插曲或者独唱。我认为,节目单上的这个部分大致上准是这样写法: 美国总统大竞选按作者的写作时间看来,似指美国第13届总统的竞选。

以实玛利出海捕鲸

阿富汗士坦血战记指当时英国侵略阿富汗的战争。

虽然我真说不出,究竟为什么那些舞台经理也就是命运诸神要派定我担任这个捕鲸的寒伧角色,却派别些人去演崇高悲剧里的华贵角色,演时髦喜剧里的轻松小角色,演讽刺剧里的丑角——虽然我真说不出究竟为什么来;然而,现在我回想当时种种情景,那些以各种伪装狡狯地放在我面前的目的和动机——诱使我动手扮演起我所扮演的角色,并且还哄得我幻想这是我自己的独立意志,和缜密考虑的结果——我想我也能捉摸到一些儿了。

在这些动机中,首先是那条大鲸按“那条大鲸”系指当时流传于南方捕鲸业中的一条十分凶狠的大鲸,也即本书所称的莫比迪克。,叫人一想起就没法按捺得下自己。这样一个可怕而神秘的怪物激起了我所有的猎奇心。其次,那条大鲸在那里面滚动它那岛屿般的身体的荒凉辽阔的大海;和与那条大鲸分不开的无可言宣、难以名状的种种惊险;以及沿途在巴塔哥尼亚巴塔哥尼亚,以前南美的南部地区,现在大都属于阿根廷的南方地区。一带见到的听到的无数声色之奇,都帮助影响我的意图。在另一些人看来,这类事情也许不会使人动心;但是,拿我来说,凡是天外的东西总是永远引得我心痒难熬,苦念不已。我就爱远涉惊涛阻隔的重洋,就爱攀援野人栖迟的海岸。我并不是不知好歹,我是易于理会恐怖,且又能够应付恐怖的——只要人们容许我,——因为一个人托身在一个地方,跟那地方的居民都能友善相处,是只有好处的。

由于上述种种原因,所以,这次捕鲸航行正是我求之不得的。那扇神奇世界的大闸门豁然洞开,在那个影响我立下决心的狂想里,无穷尽的大鲸列阵而来,成双捉对地游进我灵魂的深处,而在这一切中间,突然出现一条庞大的头角峥嵘的妖物,像是高耸云霄的一座雪山。

00第二章

旅行袋

我把一两件衬衫塞进我那只旧旅行袋里,往腋下一挟,便动身到合恩角和太平洋去。离开了古老的曼哈托城,我及时抵达新贝德福。这是十二月的一个星期六晚上。听说那只驶往南塔开特的小邮船已经开出,要到那地方,得一直等到下星期一,此外别无他法,我真大失所望。

大部分新手在奔赴苦刑似的捕鲸航行时,总先停在新贝德福这地方,然后再从这里出发,开始航行,可是,拿我来说,我却一点也没有这样的打算。因为我已经打定主意,出航就得坐上一只南塔开特的船,因为那个著名的古岛,样样东西都那么好,又那么热闹,非常惹我喜欢。再说,虽然新贝德福近已逐渐独霸着捕鲸这行业,虽然在这方面,可怜的、古老的南塔开特现在已是大大地落在它的后面,然而,南塔开特终究是它的伟大的发源地——是这个迦太基的泰雅;——是人们把只美洲的死鲸拖上岸来的地方。那些土著的捕鲸者,那些红种人,初坐独木舟去追击大鲸,不就是从南塔开特出发的吗?还有别的什么地方有过这样的事呢?而且,那批冒险驶出的单桅帆船——据说其中有一部分载着外国运来的鹅卵石子,预备去掷击大鲸,以便发现他们什么时候可以接近鲸鱼,在船头使用标枪——除了从南塔开特出发,还有什么地方呢?

现在,我得在新贝德福,等上一天两夜,才能搭船到我要去的港口去,因此,这时候,我该到那里去吃去睡,就成为一件重大的事情了。这是一个非常朦胧的、简直是非常黯黑而阴沉的夜晚,天气冷彻肌肤,了无生趣。我在这个地方谁都不认识。我用焦急的爪子搜索了我的口袋,只抓出了几个银币,——当时,我肩上挂着旅行袋,站在一条荒凉的街心,向北看看是一片阴沉,向南看看是一片黑暗,我不禁对我自己说,那么,以实玛利,不论你到哪里去——到你的智慧替你决定可以过夜的不论什么地方去,亲爱的以实玛利啊,你可一定要问问价钱,别太挑剔啊。合恩角,在南美洲的极南边。曼哈托,即曼哈坦岛。新贝德福,在美国马萨诸塞州的东南方。南塔开特,马萨诸塞州的一个小岛。“这个迦太基的泰雅”系说明新贝德福后来居上,成为捕鲸大港。按泰雅与迦太基系古腓尼基人两个主要城市,前者在公元前322年被亚历山大帝所夷毁。迦太基在希腊文的意思为“新城”,用于区别泰雅。一种附有倒钩的标枪,入肉不得出,以前译为鱼叉,错了。按“爪子”原意是“小锚,钩具”,作者在这里借用水手术语称“手”。

我且行且息地在街上踱着,走过那块“十字标枪”的招牌——可是,看那样子太花钱了,太快活了。我再踱过去,从那“剑鱼客店”的光亮的红窗格中,射出了那么强烈的光芒,好像要把屋前那些坚实的冰雪都给融化了,因为在那条坚硬的沥青人行道上,到处都结起十英寸厚的冰冻——我的脚一碰上那些燧石似的尖角,尤更觉得累乏,我的靴跟经过一番辛苦无情的服役后,那状况已是悲惨之至了。太花钱了,太快活了,我一面停将下来,看着街上的一片光辉,听着店里叮作响的玻璃杯声,一面又这么想着。以实玛利呀,走吧,我终于对自己说;你没有听见吗?别停留在这屋门前呀;你这双破靴是走不进去的。于是,我又继续往前走。我现在本能地循着那些把我带到海边的街道走去,因为,在那边,即使没有称心的客店,却一定可以找到便宜的。

多么可怕的街道啊!两旁只见一堆堆并不是房子的漆黑的东西,偶尔也看到一点烛光,直像是晃荡在坟墓里的蜡烛。夜色这样深沉,又逢上周末,这带地方非常荒凉。但是,隔了一会儿,我终于发现一线迷蒙的亮光从一座矮阔的屋子里射出来,屋子的门像是邀人入内似地开着。它显出一种随随便便的样儿,仿佛表示出它是供公众使用的;因此,我就走了进去,我碰到的桩事情是给门口一只垃圾箱绊了一个觔斗。哈哈!当那些扬起的灰尘差不多要使我窒息的时候,我心里想: 这些垃圾是从那被毁的城市蛾摩拉蛾摩拉,《圣经》中为上帝所灭的罪恶之都。见《旧约·创世记》第18、19章。飞来的吗?但是,人家叫做“十字标枪”,叫做“剑鱼客店”——那么,这里倒该挂上一块“陷阱”的招牌才是。可是,我自己爬了起来,听到里面有一阵刺耳的声音,便直冲进去,推开了第二道内门。

这倒像是陀斐特陀斐特,即异教火神摩洛祭神之地。《旧约·耶利米书》第7章31节:“他们在欣嫩子谷建筑陀斐特的丘坛,好在火中焚烧自己的儿女……”的伟大的“黑人议会”在开会。许多黑脸成排地转过来;另外还有一个执掌命运的黑天使正站在讲坛上拍击一本书。原来是个黑人教堂;那个传道者所讲的是地狱的阴森可怕、那边的悲泣、恸哭和咬牙切齿的情况《新约·马太福音》第8章12节:“唯有本国的子民,竟被赶到外边黑暗里去,在那里必要哀哭切齿了。”。哈!以实玛利,我嘟哝了一下,赶紧退出去,那块“陷阱”的招牌上还应该加上“招待恶劣”四个字!

我继续往前走,终于看到离码头不远的地方,有一股昏蒙蒙的灯光,又听到空中有一阵凄绝的嘎叫声;我抬起头来,看到一块白漆的招牌在门顶上晃着,那招牌隐约显出一道高高迸射的蒙雾,下边写着“大鲸客店: 彼得·科芬”店主人姓科芬(Coffin),这个词儿意为棺材,本书主角在下文所作的一番“联想”即系对此而发。。

科芬?——大鲸?——光就这方面说来,就有几分凶兆,我心里想。但是,据说,这是南塔开特地方的普通姓氏,我推想这个彼得大概是从南塔开特来的移民。因为灯光这样昏暗,当时那个地方又显得十分寂静,加上那间要坍似的小木屋本身的样子,仿佛是从什么火烧场里装运来的,更因为那块摇摇晃晃的招牌又在发出一阵苦恼的叫声,我估量这准是个价钱便宜的宿店,而且还一定可以喝到上好的土咖啡。

这真可以说是个古怪的地方——一座山形顶的旧房子,有一边像是患了半身不遂症,没精打采地歪靠着。房子坐落在一个险峻的、无遮无拦的角落上,在那里,狂暴的犹罗克利顿犹罗克利顿,地中海上一种猛烈的东北风。即《圣经》上称为友拉革罗风,也是使保罗坐船失事的一种风。据《圣经》上载: 保罗坐船往意大利去,在革哩底地方遇上一阵友拉革罗风。见《新约·使徒行传》第27章14节。不住地号啸着,比对可怜的保罗那只颠簸的小船号啸得还要凶狠。然而,对于任何一个待在屋里的、双脚悠闲地搁在火炉架上、准备上床的人说来,犹罗克利顿却是一阵其乐无穷的和风。“要判断那种称为犹罗克利顿的狂风的好坏,”古代某一个作家说——我现在手头恰有他这部作品的孤本——“那会因你是从一扇冰冻全在外面的玻璃窗里面看它,还是从一个没有窗框,里里外外都是冰冻的窗口去看它,而产生出截然不同的景致的,而的玻璃装配匠就是死神那家伙。”完全正确,当这段话浮现到我的心头上来的时候,我这么想。——老黑体字呀,你想得真不错。不错,这对眼睛就是两扇窗门,我这个身体就是那座房子。然而,可惜人们都不去塞住那些大小缝隙,却在这里那里塞着一点棉花。而且,现在要作任何的改良也都来不及了。宇宙已经构筑竣工;冠石也已砌上,那些刨花木屑也早在百万年前就已给装运走了。可怜的拉撒路拉撒路,《圣经》上的讨饭者,这里用以隐喻一般穷人。见《新约·路加福音》第16章20节。躺在那里,头枕栏石,牙齿震颤作声,浑身颤得连他的破布片都给抖掉了,他也许可以用破布堵住两只耳朵,拿一根玉米穗轴插在嘴里,不过,那还是挡不住那阵狂暴的犹罗克利顿。犹罗克利顿呵!那个穿着紫绸袍的老财主老财主,《圣经》上的老财主,生时享受欢乐,死后受尽苦痛。典见《新约·路加福音》第16章19节。说——(他以后还要穿上一件颜色更深紫的袍子咧)呸!呸!冰天雪地的夜景多美丽;猎户星座多光辉;北极光又多明亮呀!让他们去谈他们那一年四季温暖如春的东方气候吧;给我一种特权,让我用自己的炭火来创造我自己的夏天吧。

但是,拉撒路是怎样想的呢?他对着壮丽的北极光高高举起他那冻得发青的双手就会感到温暖吗?拉撒路不是情愿到苏门答腊去而不情愿留在这里吗?他不是更加情愿跑到赤道线,去跟它一顺儿的躺着,或者,天晓得,干脆就钻到火坑里,避开这种冰天雪地吗?

瞧哪,那个拉撒路就该头枕栏石,僵挺挺地躺在那老财主的门口,这可比流冰竟会漂泊在摩鹿加群岛上远更希奇咧。然而,老财主本人呢,他也像沙皇一般住在那由冰冻的哀息声所造成的冰宫据说从前沙皇在圣彼得堡每年要筑一个冰宫,里边火炬通明,极尽享乐之能事。里,并且因为他是禁酒运动会的会长,他是光喝孤儿们的温吞吞的泪水的。

不过,现在不必这么哭丧着脸啦,我们要去捕大鲸了,这类事情将来多的是呢。我们还是把冰冻的靴子上的冰块刮刮掉,去看看这个“大鲸”究竟是怎样一种地方吧。

第三章

大鲸客店

你走进那山形顶的大鲸客店后,就会发现已是置身在一个装有老式壁板的、矮阔而迂曲的进口处了,顿时使人想起古代那种装奴隶罪人的划船的舷墙来。在一边墙上,挂有一幅非常大的油画,它给熏得这么黑漆胡涂,不易辨认,所以,如果在那种不均匀的交叉光线里看去,只有对它细心研究,不断加以周密考察,再仔细地请教邻人后,才能多少理解它的含义。这么数不清的、一团团的大小阴影,一开始,简直使人认为那是在新英格兰的逐巫案时候某个抱负不凡的青年艺术家,力图勾勒出令人心荡神移的纷乱景象。不过,经过多番认真凝视,不断反复沉思默想,尤其是把进口处后面那扇小窗打开后,总算可以获得这样的结论: 这样一种主意,不管多么荒唐,倒也不尽毫无理由。

但是使人大惑不解的是: 在那张画的中央,有一团又长又黑又软的、其兆不祥的什么东西,翱翔在三根暗蓝色的直线上,而这三根直线又在一种形容不出的气泡似的东西中晃荡着。这张泥泞、濡湿、又摆动不息的图画,真够教一个胆小鬼精神错乱。然而,它可又有一种无限的,半青半黄的,难以想象的崇高性,足以使人对它依依不舍,直教你不由自主地立起誓来: 非把这幅不可思议的油画的含义给找出来不可。虽然不时会冒出一种似乎豁然开朗,然而可惜是靠不住的想象来——是午夜风暴的黑海。——是四行的阋墙之争。——是一种枯萎的石南灌木。——是一种北方乐土的冬景。——是时代之冰封溪流在解冻。可是,这种种想象终都在这张图画中间那种可怖的什么东西上碰了壁。要是一旦发现那东西,其余就都了如指掌。不过,且慢,它不是隐约有点像一尾大鱼么?甚至就是那种大海兽么?

事实上,这位艺术家的构图似乎是这样的: (这是我自己的结论,多少也是根据许多上了年纪的人的综合的意见得出来的,因为我曾跟他们谈过这事情。)这幅图画是画一只在大旋风里的合恩角的船;这只将沉未沉的船,只剩下三根卸下篷帆的桅杆在那里翻腾着;同时,有一条激怒的、想把身子跃过这只船的大鲸,正在用劲地扑向那三根桅顶。指中世纪一种使奴隶罪人划船的有两排桨的帆船。指1691—1692年发生在北美波士顿城附近萨勒姆村并株连了很多人的“逐巫案”。是美国历史上一次宗教的大迫害。四行,地、水、火、风。

进口处对面的墙上,挂满着一大排具有异教色彩的、怪异的棍棒和枪矛。有的还密镶有像牙锯似的闪亮的牙齿;有些却饰着一簇簇的人发;有一支是镰刀形的、装有一支大柄子,直像是一架长臂刈草机疾扫过后,在新刈过的草地上所留下来的弓形痕迹。你一边看,一边不禁直打寒颤,不知道是什么怪异的食人生番和野人才会用这样一种劈斧似的、吓人的家伙去干那杀人的勾当。在这些东西中还夹杂有一些全都已经破烂失形、发锈古旧的捕鲸鱼枪和标枪。有的还是传说中的有名的武器。五十年前,拿单·斯温疑系第18章中法勒所指的纳特·斯汪因。就用了这支本来是长长的、如今已经曲不成形的鱼枪,在一天里杀死了十五只鲸。而那支标枪——现在已是像支螺丝锥了——给投进了爪哇海后,还给一只鲸带着走了,好几年后这只鲸才在布朗可角布朗可角,在西非摩洛哥的西部。的洋面上被人打死。本来打在那只鲸身上的那支标枪头直戳到靠近鱼尾的地方,像一根不停不歇的针在人体内游历一般,足足跑了四十英尺的路程,后才被发现深嵌在那只鲸的背峰里。

穿过了这个昏暗的进口处,又穿过那边的低拱形的走道——这一定是用古代那种遍通各处的火炉的总烟囱管剖开来的——就走进了那客店的堂屋。这地方还要昏暗,上边是那么低矮、笨重的梁木,下边又是旧得起皱的厚板,简直使人以为踩进了一只破船的船尾座位,尤其在这样一个狂风怒号的夜晚,使人以为这只陷入绝境而不得不抛下锚来的破旧的方舟方舟,《圣经》上称发生大洪水时,挪亚所坐的方舟。正在剧烈地摇晃不停。堂屋的一边,摆有一只又低又长的、架子似的桌子,上面尽是许多破裂的玻璃容器,也塞满一些从这个辽阔世界的冷角落里搜罗来的、尘封的奇珍异物。在堂屋的远角里,有一间突出的昏黑的幽室——酒吧——粗具一只露脊鲸头的形状。就算它像个鲸头吧,那边还有一大块拱形的鲸下巴骨,那么宽阔,简直连一辆四轮大马车也跑得过去。里边有许多腌臜的架子,放满了许多破旧的圆酒瓶,普通瓶子,长颈瓶子;就在这只迅速致人死命的大嘴巴里,有一个衰弱的小老头子,活像再世的被诅咒的约拿约拿,《圣经》上亚米太的儿子,希伯来的预言家。据说他因违抗上帝,坐船脱逃,上帝施以巨风,把他吹入海中,并安排一条大鱼,把他吞了,让他在鱼腹中困了三日三夜,后来他在鱼腹中作祷告,终于上帝吩咐那条大鱼,把他吐在旱地。见《旧约·约拿书》。(人们确是这么叫他的)在忙碌着,他拿了水手们的钱,却把抖颤性酒疯和死亡高价地卖给他们。

可恶的是他那些装酒的大杯子。外表上虽然的确是圆筒体,可是,那些讨厌的绿色玻璃杯子却在中间狡诈地往下逐渐缩小,变成一种骗人的杯底。在这些拦路贼也似的酒杯四周,还粗拙地刻有平行的一格一格。倒到这一格,只要你一个便士;再倒到这一格,又得再加一个便士;依此类推,直到倒满一杯——这种合恩角的量器,使人一口就可以喝掉一个先令。

我进去后,看到几个年轻水手聚在桌旁,靠着暗淡的灯光,正在检视各式各样的“解闷手工”解闷手工,水手们为了解闷,用鲸牙、贝壳雕刻出各种花样来的手工。。我找到了店老板,对他说,我要一个房间,得到的回答是屋子住满了——没有一张空床。“不过,慢着,”他敲着额头,又说,“跟一个标枪手睡一床你反对不反对呢?我想你是要去捕鲸的,所以,你还是习惯一下这种事情吧。”

我对他说,我从来不喜欢两个人睡一张床;还说,我要是非这样做不可,也得看那个标枪手是怎样一种人。我又说,如果他(店老板)实在没有别的地方可给我住,那个标枪手又不是很叫人讨厌的,那么,这样冰冷的夜晚,与其再到这个陌生的城市去乱闯,倒不如勉强跟任何一个规规矩矩的人睡一床算了。

“我本来也这么想。很好;请坐吧。晚饭呢?——你要吃晚饭么?饭立刻就好啦。”

我在一只老式的木头高背长靠椅上坐下,这只椅子就像炮台公园里的长椅一样,全都刻划满了,椅子的另一头,一个若有所思的水手用他那把大折刀还在往上面添着花样,他伛着身子,在他两腿间的木头上用劲地刻着。我心里想,他是想雕出一艘满篷而驶的船,却又不很得手。

后,我们中间有四五个人被叫到隔壁的房间里去吃饭了。那里冷得像冰岛——根本就没生火——店老板说他生不起火。什么也没有,只燃了两支丧气的牛油烛,烛泪结得都满了,就像死人裹上一层尸衣。我们只好把短外衣短外衣,这里特指一种水手冬天穿的外衣。扣上,用我们冻得半僵的双手捧起滚烫的茶杯凑到嘴边。不过,饭菜却挺丰盛——不但有肉有土豆,还有汤团;天哪!把汤团拿来当晚饭吃!一个穿着一件绿色的车夫外套的年轻小伙子,神情极其可怕地在忙着吃这些汤团。

“小伙子,”店老板说,“你准要做恶梦啦。”

“老板,”我悄悄地说,“这就是那个标枪手吧,对不?”

“啊,不是,”他说,神情有点儿鬼鬼祟祟,“那个标枪手是个黑皮肤的家伙。他从来不吃汤团,他不吃——什么都不吃,只吃肉排,而且爱吃半生不熟的。”

“滚他妈的,”我说。“那个标枪手哪里去啦?他在这里吗?”

“他就要来了,”他回答说。

我不由得对这个“黑皮肤”标枪手不放心起来了。不管怎样,我反正打定主意,如果我们实在非睡在一起的话,那一定要他先脱掉衣服上床后我才上床。

吃过晚饭后,大家又回酒吧间去,这时候,我也想不出做什么好,就决定做个旁观者,来消磨这个夜晚。

不多一会,就听到外边一阵喧闹声。店老板蓦地跳将起来,嚷道,“那是‘逆戟鲸号’的水手。我今天早晨就看到它在海面上放信号;三年航程,满载归来喽。好呀,朋友们;这会儿,我们可以听听斐济岛斐济岛,指新西兰北边的斐济群岛。近的新闻啦。”

进口处响起一阵杂沓的水手靴子声;房门豁地大开,拥进了一群水手。他们都裹着毛茸茸的值班衫,头上缠着毛围巾,全都穿得补补衲衲,破破烂烂,络腮胡须结起冰柱,好像是突然闯进来的拉布拉多拉布拉多,魁北克附近一个岛。熊群。他们还是刚下船,这里是他们上岸后走进的幢房子。难怪他们都笔直地向鲸嘴——酒吧——走去,这时,那个满面皱纹的小老头约拿在那边张罗,不一会就为他们斟遍满杯满杯的酒。其中有一个人嘀咕着他患重伤风,一听到这话,约拿就连忙一边给他用杜松子酒和糖蜜调上一服沥青似的饮剂,一边发誓说,不论什么伤风感冒,不管是老病新疾,也不问是在拉布拉多沿海得来的,还是在一座冰岛的顶风面得来的,包管一服就灵。

不久,那伙人便发起酒疯来,因为刚上岸的水手,哪怕是酒量十足的人,也总是这样。他们开始跳跳蹦蹦得非常吵人。

但是,我看出其中有一个人,不大跟他们搅在一起,虽则他表面上不愿意摆出一副庄重的脸色来扫他的船友们的兴,然而,总的说来,他尽量不像其他那些人闹得那样厉害。这个人立即引起我的注意;既然那些海神已经决定,他就要做我的船友(虽然就这个故事来说,不过是个同榻睡伴),我想冒昧地在这里将他描摹一番。他身长足足有六英尺,双肩阔大,胸部像个潜水箱。我过去很少见到一个人这样强壮过。一张深棕色的脸晒成黧黑,衬出一嘴耀眼白牙;但在他那双眼睛的两道阴影中,却浮现出一种似乎是使他惆怅的回忆。他一开口,就让人听出是南方人,而且从他那漂亮的身个看来,我想他一定是弗吉尼亚州弗吉尼亚,美国东部一个州。的阿列根尼亚山一带的高大山民。待到他那些同伙的欢乐达到峰时,这个人却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走了,这样,直到他成为我的海上船友后,我才又看到了他。可是,他走了没有几分钟,他的伙伴们就发觉他不在,看样子他似乎是他们里面得人缘的一个,所以他们都放开嗓子喊“布金敦!布金敦!布金敦哪儿去了?”大家都冲出屋子去追他。

这当儿已是快九点了,一场狂欢之后,屋子里显得特别冷清,简直有点阴森,那群水手进来以前不久,我私自庆幸忽然想到一个小计策。

谁都不愿意两个人共睡一张床。老实说,就是你的亲兄弟,你也不愿意跟他一起睡。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人们在睡觉的时候,总不喜欢有人扰他的清梦。至于跟一个从不相识的陌生人睡觉,在一个陌生的客店里,而且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而那个陌生人又是个标枪手,那样你的反感就会无限地增加。难道因为我是个水手,就得与众不同地两个人睡一张床?天下哪有这种道理!岸上单身的国王是一个人睡觉,海上的水手也是一个人睡觉。固然,他们全睡在一个房间里,可是,你有你自己的吊床,盖你自己的毯子,还可以一丝不挂地睡着。

我越想到这个标枪手,越厌恨要跟他一起睡的念头。他既然是个标枪手,那么一点儿也不冤枉他,他的衬衣或者羊毛衫——这要看情况——一定是不会太干净的,而且决不会是顶柔软的。我开始浑身抽搐起来了。再说,天色已经越来越晚了,我那位好标枪手也应当回来睡觉了。如果他在深更半夜里七冲八跌地撞到我身上来——我又怎么知道他是打什么臜窠里钻出来的呢?

“老板!我改变主意啦,那个标枪手——我不跟他一起睡了。我还是在这张长凳上将就一夜吧。”

“随你的便;真对不起,我可无法给你腾出一张台布来做褥子,这块板又粗得要命。”——他摸摸上面那些高高低低的木节。“不过,等一等,贝壳佬水手的俗称,因水手空下来总要用贝壳做“解闷手工”。;我酒柜里还藏有木匠用的一只刨子——请等一会,喂,我会给你安排舒齐的。”说着,他去把刨子找来了;他用他那条旧绸帕子掸掉凳上的灰尘后,就劲道十足地开始给我刨床了,同时,像只猴子似的咧开大嘴笑着。刨花左右纷飞;后刨刀碰上了一个再也刨不掉的木节。店老板刨得几乎把手腕都给扭伤了,于是我对他说,看在老天爷分上,别刨了!这只床给我睡已经够软的了,我也不知道世界上有什么刨子会把硬松板刨成鸭绒垫子。于是,他又咧开大嘴笑着,把刨花收拾拢来,扔进屋子中央那只大火炉里,又去忙他的活儿,剩下我一个人在呆想。

这当儿,我把那长凳估量一下,发觉还短一英尺;但是,还可以拿把椅子凑合一下。不过,横里也窄了一英尺,房间里虽然还有一只长凳,却比这只刨过的高出四英寸模样——这一来可无法把它们拼起来了。于是,我把这只刨过的凳子,顺着屋内的空墙壁放着,在凳子和墙壁中间稍微留出一点空隙,好容我的脊梁。但是,我立刻又发觉从窗格下面袭来一股冷风,刚巧吹在我头上;尤其是那扇摇晃晃的门缝里又有另一股冷风吹来,跟窗子下面袭来的那股冷风碰个正着,两股寒风一会了师,恰好紧挨在我想过夜的地方形成一阵阵的小旋风;所以,这个主意根本就行不通。

鬼拖去那个标枪手,我心里想,但是,慢着,我难道不能偷偷地抢在他前面——把他的房门反锁起来,跳上他的床,随他把房门敲得多响,再也不醒过来吗?这个主意似乎不坏;可是,再一想,我不干了。因为哪个敢保到了明天早晨,我一走出房间,那个标枪手不会站在门口,一拳把我敲倒呢!

我又四下一望,看到要度过这个苦恼的夜晚,除了睡别人的床而外,别无他法可想,我心里开始想: 我对这个陌生的标枪手所抱的种种偏见也许到头来是毫无根据的。我想: 还是再等一等吧;他总该快回来了。那时候,让我对他好好端相一番,说不定结果我们还会成为一对极其相得的睡伴呢——谁说得准。

但是,虽然其他的住客已经一个,两个,三个不断的走进来、睡觉去了,我那个标枪手却仍然不见踪影。

“老板!”我说,“他是怎样一个家伙——他老是这样晚回来的吗?”这时已经快十二点了。

店老板又用他那乏味的笑声吃吃地笑起来,而且觉得非常好笑似的,弄得我摸不着头脑。“不”,他答道,“他平常是只早更鸟——早睡早起——对啦,他就是那种捉得到虫儿的早更鸟——不过今天晚上,你知道,他出去兜卖东西,我也不知道究竟有什么了不起的事儿弄得他这么晚,要么是,他的头卖不掉了。”

“他的头卖不掉了?——你这是在对我耍什么大花招?”我不禁火冒三丈。“老板,你是不是当真说,这个标枪手确实是老在这个吉利的礼拜六晚上,或者不如说在礼拜日早晨,在这城里到处兜卖他的头吗?”

“正是这样,”店老板说,“我还对他说,在这里是销不掉的,市面上存货太多了。”

“是什么太多?”我嚷道。

“当然是头喽;世界上的头不是太多了吗?”

“我老实告诉你,老板,”我相当镇静地说,“你还是别同我胡扯的好——我可不是那种绿滴滴的嫩枝儿原文是green,是未经世面的新手的意思,为对称下文的“焦黄”特译如文。。”

“你也许不是,”他掏出一根火柴棒,把它削成一支牙签,“不过,我却认为,如果那个标枪手听到你在讲他的头的坏话,那你可要变得焦黄了。”

“那我就要打烂他的头,”我说,店老板这番莫名其妙的混账话,引得我又冒起火来。

“已经给打烂了,”他说。

“打烂了,”我说——“打烂了——是你说的吗?”

“当然啦,我想,这就是他卖不出去的道理。”

“老板,”我说,就像风雪交加的赫克拉山赫克拉山,在冰岛南方的一座火山,1845年曾经爆发过一次。一样冰冷,走到他跟前去——“老板,别再削火柴棒吧。我跟你应该把话说清楚,而且也是刻不容缓的事。我来到你店里,要个铺位;你对我说,只能给我半个铺;说是还有一半是个什么标枪手睡的。至于说到这个标枪手,我还没有看到他,你就唠唠叨叨地给我编排了这些希奇古怪、惹人冒火的故事、存心要惹我对那个你指定要做我的睡伴——一种就关系说来,可以说是重要而非常亲密的人产生恶感。老板,我现在要你说出来,说给我听,这个标枪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跟他过夜是不是安全。所以,首先,请你做做好事,收回那个关于卖他的头的故事,因为如果这个故事是属实的话,那我可以充分判明这个标枪手完全是个疯子,我可不愿意跟一个疯子睡觉;而你,老兄,我说的是你,老板,你,老兄,明明知道这种情况,却打算诱我上你的圈套,你这种做法,我简直可以去控告你。”

“哎,”店老板长长地抽了一口气,说道,“一个爱发火的家伙,倒亏他说出这一大串道理来。可是,莫慌,莫慌,我跟你说的这个标枪手是新从南海南海,一译南洋,即指南太平洋。来的,他在那边买来了一批香料制的新西兰头(你知道,这是些了不起的骨董),全都卖掉了,只剩下一只,他想赶今天晚上把它卖掉,因为明天是礼拜日,大家都要去做礼拜,你在街上兜卖人头,成什么话说。上一个礼拜天,他就要拿出去卖,可是,正当他手里拿着四只串在绳子上的头,活像提着一串大葱头原文inion(头颈骨),疑系他把onion(大葱头,俚语也称头,脑袋)给说别了。要出门的时候,给我拦住了。”

这番说明,总算把原来那个莫名其妙的疑团解开了,也表明这个店老板毕竟没有存心要作弄我——但是,同时,我怎么想得透这个干的是吃人族类的勾当、卖的是偶像崇拜者的头、礼拜六晚上待在外边,想赶安息日把它脱了手的标枪手呢?

“老板,我断定,这个标枪手一定是个危险人物。”

“他倒是按期付房租的,”对方回答道。“好啦,好啦,这会儿真非常晚啦,你还是上窝吧——那只床着实不错: 我跟萨耳结婚的那天晚上,睡的就是那只床,两个人在床上足足可以打滚,好大的一张床。喏,在我们不用那只床之前,萨耳老是把我们的沙姆和小约翰放在脚跟头。但是,有一个晚上,我做了梦,不知怎么一来,一阵翻腾,竟把沙姆给摔在地板上,差点儿把他的胳膊摔断。打那回以后,萨耳就说那只床不行了。跟我来,我马上给你点个亮;”说着,他点了一支蜡烛,照着我,给我领路。但是,正当我站在那里犹豫不决的时候,他望望角落里那只钟,喊了起来,“我打赌,现在已交礼拜日了——今儿晚上你见不到那个标枪手了;他已经在什么地方抛锚喽——那么,跟我来吧;来呀;你不来吗?”

我把这事盘算了一番后,我们便一道上楼去,他把我领进一个小房间,那里虽然冷得像个蛤蜊,倒真个摆有一只硕大无朋的床,简直是大得够叫四个标枪手并排睡。

“你看,”店老板一面说,一面把蜡烛放在一只船上用的、破旧的柜子上,它既派洗脸架又派桌子的用场;“你看,现在你可以安息了;祝你晚安。”我本来注视着那只床,这时转过身来,可是,他已经走得没影没踪了。

我揭开罩被,弯下腰看一看。这张床虽然说不上怎样讲究,却还过得去。我又把屋子四下望望;除了一张床和中间那只桌子以外,就看不到别的什么家具了;只有四垛墙壁,一只粗糙的架子,和一块纸做的壁炉隔板,上面画着一个人在捕鲸。在那些按说不属于这房间的东西里面,有一张捆起的吊床,丢在屋角地板上;还有一只大水手包,里边装着那个标枪手的全部衣服,不消说得,在陆上它就权充衣箱了。在壁炉上面的架子上,还有一包形状古怪的骨制鱼钩,床头则倚着一支长长的标枪。

但是,放在柜子上的是什么东西呢?我把它拿了起来,凑着烛光,摸摸,闻闻,想尽各种办法要对它获得一个满意的结论。我只能拿一块大门毯来比拟它,它四边镶有一些叮铃当啷的小饰,有点像印第安人的鹿皮靴四周镶的五色豪猪刺。毯子当中开了个洞或者一条缝,就像你看见的南美洲人穿的斗篷那样。但是,任何一个神志清楚的标枪手会穿上门毯,而且以这种装束在任何一个文明的城镇招摇过市,有这种可能吗?我把它穿起来,试一试看,它又毛又厚,压在身上有如镣铐一样重,还感到有点湿濡濡的,好像被这个神秘的标枪手在雨天穿过。我穿着它,走到钉在墙上的一面破镜子跟前,呵,这副怪相我有生以来从没有看到过。我慌不迭地把它脱下来,连脖子都扭了一下。

我在床沿上坐下,开始想起这个贩卖人头的标枪手,和他那块门毯。坐在床沿上想了一会后,我又站起来,脱掉短外衣,站在屋子中间想。后来,我脱掉上衣,只穿着衬衫又再想了一阵。但是,这时因为我把上身的衣服都脱掉了,开始觉得冷起来,我又想起刚才店老板说过,时间已经很晏,今儿晚上那个标枪手料想决计不会回来了,这样一想,我也就不再多费心机,一口气脱掉裤子,靴子,吹熄蜡烛,翻身上床,一切听凭老天作主。

那个褥子究竟装的是玉米棒子还是破瓦片,可摸不准,不过,我翻来覆去,好久都睡不着觉。后,就在我矇眬睡去,快要准备舒舒服服进入黑甜乡的时候,就听到过道里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接着又看见门下面一点微光向屋子这边移过来。

老天救命呀,我心里想,这一定是那个标枪手来了,那个无法无天的人头贩子来了。但是,我一动不动地睡着,决定除非他跟我说话,我决不先开口。这个陌生人,一只手拿着一支蜡烛,另一手拿着那只前面说过的新西兰头,进房来了,他也不朝床铺这边望一望,把蜡烛放在离我很远的一个角落的地板上,就径自去解开我前面说过的、放在房间里的那个大水手包的绳子。我急切想看看他的脸,可是,有好半天他背着身子,一心在解水手包口上的绳子。不过,他把绳子解开后,转过脸来,啊,老天爷;多怕人呀!这样一张脸!原来是又黑、又紫、又黄的一张脸,这里那里都贴着一大块、一大块黑黑的方块块。不错,不出我所料,他是个吓人的睡伴;他跟人家打过架,脸给划得这样可怕,刚从外科医生那里来的。但是,就在这时,他偶然把脸转过来,迎着烛光,我这才看清楚他脸上那些黑块块,根本不是贴的膏药,是涂上的颜色之类。起先,我真弄不懂这是怎么一回事;但是,不一会,我就想到一点儿线索了。我记起一个白人的故事——也是个捕鲸者——他曾经落在吃人生番的手里,被他们刺了一身花纹。我断定这个标枪手,在他多次远涉重洋的航程中,一定也碰到过类似的遭遇。那么,说到底,这算得什么呢,我想!这只是他的外表;随便什么肤色都会有老实人的。可是,这样的话,他那可怖的肤色,又怎么说呢——我是说四周的皮肤,跟刺花的方块完全无关的部分。不错,它也许只是一层热带的黧黑;然而,我从来没有听说过酷热的太阳会把一个白人晒成紫铜色的。不过我没有到过南海,也许那边的太阳会把皮肤晒成这种奇观呢。且说这些念头在我脑子里风驰电掣地闪过的时候,这个标枪手还是一点也没有注意到我。但是,他在费了好半天工夫把水手包解开后,便在那里边掏摸起来,不一会,掏出一把烟斗斧烟斗斧,印第安人用的一种可做烟斗又可做战斧的东西。,一只带有毛毛的海豹皮的皮夹子来。他把这两件东西放在房间中央那只旧柜子上,然后捡起那只新西兰头——好丑恶的东西——往包里一塞。这时,他摘下他那顶帽子——一顶新獭皮帽——我又给吓得几乎要叫出声来。他头上没有头发——别说是几根——只有天灵盖上的一个小髻,盘在前额上。他那只紫铜色的光头,看来看去就像一具发霉的骷髅。如果不是这个陌生人正站在我跟房门的中间,我早就会立刻穿了出去,比一口吞下我的晚饭还要快。

就在这种情况下,我还是想要从窗口跳出去,可是,窗子是开在二层楼的后背,没法跳。我虽然不是个胆小鬼,但我怎么也弄不明白这个贩人头的紫色的家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无知是恐惧之母,我已经给这个陌生人弄得完全惊惶失措了,我承认,我现在已经被他吓得像是魔鬼在深更半夜亲自闯进我房间来一样。说实在话,当时我真给吓得没有勇气跟他说话,要他就他身上这些似乎令人不解的事情,给个满意的答复。

这时,他继续在脱衣服,后,他的胸膛和胳膊都露出来了。千真万确,他身上那些本来遮掩着的地方,也跟他脸上一样,布满许多方块块;背脊也是一样;他好像参加了三十年战争三十年战争,指1618—1648年德国诸侯间分成新旧两教的内战,战争期间,多数欧洲国家都被卷入战祸,使这次战争成为全欧的次大战。,弄得满身疮痍地逃了回来。不但如此,他那两条腿上也是斑斑驳驳的,仿佛是一群墨绿色虾蟆爬在小棕榈树身上。现在已经很明显了,他一定是哪儿的一个讨厌的野人,搭上一条南海的捕鲸船,就这样来到这个文明的国家。一想到这里,我不由浑身打战。而且还是个人头贩子——说不定贩的就是他的亲弟兄的头呢。他也许会看中我的脑袋——天呀!瞧他那支烟斗斧!

但是,已经没有时间发抖了,因为这时候那野人又在搞什么鬼了,把我的全部注意力都吸引住,这一来更教我肯定他是个异教徒。他走到他先前挂在椅子上那件又像大氅,又像斗篷,又像厚外套的衣服跟前,在口袋里摸了一阵,结果摸出一个稀奇古怪的畸形小偶像来,它的背上还有个驼峰,颜色就跟一个生下来三天的刚果刚果,指原比属刚果。婴孩一般无二。一想起那只香料制的头,我起先几乎把这个小黑人当成一个也是用同样方法制的真婴孩。但是,看到它根本是硬邦邦的,而且亮得颇像磨光的乌木,因此我断定它不过是个木制的偶像,事实证明也是这样。因为这时候,那野人走到空壁炉跟前,拿开那块纸隔板,把那只驼背的小偶像,像只球钉球钉,一种十柱球戏的柱钉,即在长方形球场的末端,放上球钉十枝,将球把钉敲倒就获胜。一样竖在壁炉的两个柴架中间。里面的烟囱石壁和砖头本来全都熏得漆黑,因此,我心里想,这只壁炉做他的刚果偶像的神龛或者小教堂,倒真是十分适宜。

这时,我竭力眯起双眼望着那只半遮半掩的偶像,虽然觉得很不好受,却同时又想看看他还要干些什么。他先从斗篷口袋里双手捧了一把刨花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在偶像面前;然后把一小块硬面包放在刨花上,用蜡烛引了火,把刨花烧成一簇祭火。隔了一会,他急急地伸手向火里去抓硬面包,又赶快缩回来(好像把手烫得很痛似的),这样有好几次,总算把硬面包从火里拿了出来;于是他把那块硬面包吹吹凉,吹掉一些灰,便把它作为一种祭品,恭恭敬敬地献给那小黑人。但是,那个小魔鬼好像对这样干巴巴的食物完全不发生兴趣似的;嘴巴动都不动。就在做出这些希奇古怪的动作的同时,这位信男的喉咙里还发出种种更加古怪的声音,像是哼祈祷歌,或者是在唱什么异教的赞美诗,唱的时候,脸上还七歪八扭地做出种种怪相。后,他把火吹熄,随随便便地抓起那只小偶像,往斗篷口袋里一塞,就像个猎人把一只死山鸡放进袋里一样的漫不经心。

所有这些古怪的行动使我越来越感到不安。看来他的公事已告结束,就要跳上床来跟我睡在一起了。我像碰到鬼似的,这半天都待在这里不开口;我认为,时机不可再失,要末现在,要末就来不及,我得在他熄灯之前,挣扎出一句话来。

我心里在盘算该说些什么好的这段时间,真是个生命交关的时分。他打桌子上拿起那支烟斗斧,检视一下头子,就拿来对着火,嘴衔着柄子,喷出一大口烟来。一转眼间,灯已经熄掉,这个嘴里咬着烟斗斧的野人,就跳上床来跟我睡在一起。我大声叫了出来,我现在再也禁不住自己了;他发出一声嗥叫,诧异之极,就动手来摸我。

我嘴里结结巴巴地说了些话,什么话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身子滚到墙边躲他,后来又跟他讲了许多好话,说不管他是何等样人,请他不要闹,先放我起来,把灯重新点亮。他喉咙里咕噜着回答,我听了立刻明白他原来误解了我的意思。

“你是什么鬼?”——他终于说道——“你再不说话,该——死的,我就宰了你。”说着,他那支点燃着的烟斗斧在漆黑中在我四周挥舞起来。

“老板,看在老天爷的情面,彼得·科芬!”我大声叫嚷。“老板!值班的!科芬!天使呀!救命啊!”

“说——呀!告诉我,你是谁,不说,妈的,我就宰了你!”那个生番又咆哮起来,他那只烟斗斧挥得吓死人,热的烟屑四溅,我还以为我的衬衫都要烧着了。多亏上天保佑,就在这时,那个店老板手里拿着灯,进房来了,我连忙从床上一跃而起,向他奔过去。

“别怕,别怕,”他说,又咧着嘴笑。“魁魁格不会伤害你一根汗毛的。”

“你的笑可以收收了,”我嚷道,“而且你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这个恶魔似的标枪手是个吃人生番呢?”

“我以为你知道呢;——我不是对你说,他在城里兜卖头颅吗?——不过,还是上床睡觉吧。魁魁格,听着——你知道我,我知道你——这个人跟你睡——你知道吗?”

“我大大的知道,”——魁魁格嗯嗯着,咂着烟斗,从床上坐起来。

“你上来,”他接着说,一边用他的烟斗斧对我示意,一边把衣服撩在一旁。他这种举动不但有礼貌,而且的确和蔼可亲。我站在那里望了他一会。尽管他满身刺花,但是,大体上说来,他看上去还是个清洁整齐的吃人生番。我闹了这半天,算什么意思呢,我自忖着——这人跟我一样是个人;我怕他,他还怕我呢,两下里彼此彼此。与其跟个烂醉的基督教徒同睡,不如跟个神志清醒的生番共榻。

“老板,”我说,“请你对他说,要他把他那支战斧,或者说烟斗,或者随你怎样叫法的东西放下来;要他别抽烟,那么,我就要上床跟他一起睡了。但是,我可不喜欢人家跟我睡觉的时候抽烟。危险,再说,我还没有保火险呢。”

店老板把这番话告诉了魁魁格后,他立刻照办,一边又很客气地向我打手势,叫我上床——一边自己翻到另一边去,好像是说: 我连你的大腿都不碰一碰。

“晚安,老板,你可以走了,”我说。

我上了床,有生以来从没有睡得这么香甜过。

第四章

被单

第二天早晨,约莫天亮时分,我一觉醒来,发现魁魁格的一只臂膀非常亲昵地搁在我身上。人们简直要把我当做他的妻子。那条被单是由许多布片拼起来的,尽是许多杂色的零头方块块和三角形;而他这只刺了花的胳膊却布满了无垠无止而错综复杂的克利特迷宫似的图案,那上面的色泽没有一块是相同的——我认为那是因为他在海上老是随便让他的胳膊一会儿对着太阳,一会儿在暗头里,他的衬衫袖子又经常乱卷起来的缘故。——他这一只胳膊,我说,看来看去就跟那条百衲被单一模一样。说老实话,一半是因为我一醒来,那只胳膊恰好搁在被单上,使我一时很难分清究竟是胳膊还是被单,因为两者的色泽是这样混淆不清;只因我还觉得有一股重量和压力,这才搞清原来是魁魁格在紧抱着我。

我的感觉很是奇特。我不妨试来解释一下。我记得很清楚,我小的时候,也曾经碰到过类似的情况;那究竟是真有其事抑或是个梦,我可始终不能完全确定。情况是这样: 当时我正在闹着什么玩儿——我想是正要爬上烟囱,因为前几天我看到一个扫烟囱的小孩这样做过;可是,我的继母(她不知怎地,老是要鞭打我,或者是不让我吃饭就叫我去睡觉。)——我的这位母亲却拉住了我双腿,把我从烟囱里拉出来,急忙打发我去睡觉,虽然那时只是六月二十一日下午两点钟,也是我们那地方一年里长的白昼。我觉得非常可怕。可是,我毫无办法,只得上楼,到我那间在四楼的小房间里去,我尽量慢吞吞地脱衣裳来消磨时间,后来便伤心地叹了一口气钻进被子里。

我躺在床上,忧郁地盘算着,得过整整十六个钟头,我才可以起床。睡十六个钟头!一想到这里,连我的腰背也痛了。天色这么明亮;太阳正照在窗格上,街上车辆咕隆咕隆地响个不停,房子里到处是嘻嘻哈哈的欢笑声。我的心情越来越坏——后我起床来,穿上衣裳,不穿鞋,只着袜,轻轻下楼,找到了我的继母,就一骨碌跪在她脚跟前,恳求她特别开恩,对我做错了事给我一顿痛打: 随她怎么处罚,就是别让我在这么漫长难挨的时间里去躺在床上。但是,她可真是个好而有良心的继母,我只得回到我的房间去。克利特迷宫,据希腊神话,是巧匠第达拉斯所造,用以禁闭牛头人身的妖怪民诺托的。我眼睁睁地躺了好几个钟头,心里感到一阵从未经受过的难受,甚至比遭到一场极大的不幸还要难过。后,我一定是堕入一种乱七八糟的梦魇似的瞌睡里了,我又慢慢地醒来——一半还在梦里——我张开了眼睛,看到刚才阳光灿烂的房间现在已被裹在外边的黑暗里外边的黑暗里,这里有双关意义,典出《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8章12节,第22章13节与第25章30节,意思指光明的天国外边的黑暗里,含有被遗弃了的意思。了。我立刻感到周身一震;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只觉得似乎有一只神奇的手搁在我手上。我的胳膊垂在被单上,而那个有只神奇的手的、说不出的、想象不出的、悄悄的身影或者是幽灵就似乎是紧挨着坐在我的床边。我躺在那里,似乎已是躺了不知多少年,被那种非常厉害的恐惧吓僵了,不敢挪开我的手;然而却始终认为只要我能够把手移动一英寸,那种可怕的魔法就会消散。我不清楚这种意识后是怎样逐渐消失了的;不过,到了早上醒来时,我一想到它,就不住打颤,以后好久我一直惊惶失措,无法解释这一难解的谜。而且,直到此刻,我还是始终大惑不解。

这会儿,除了我一觉醒来,看到魁魁格那只紧抱着我的异教徒的胳膊,使我感到非常恐惧以外,在惊奇上说来,可说是跟我对于那只神奇的手的感觉极相类似。但是,后,当昨天晚上的种种事情,又都一桩一桩、确实无讹、明明白白地重新浮现的时候,我这才心安理得地明白这一好笑的窘境。因为,虽然我试图推开他的胳膊——摆脱他那新郎似的搂抱——然而,尽管他睡得那么香甜,却依然紧紧搂住我,仿佛死神才能把我们两人分开。这时我尽力唤醒他——“魁魁格!”——可是,他的回答却是一阵鼾声。于是,我翻了个身,我的脖子像是套着一副马鞍;突然间又感到有点微微的抓伤。我把被单扔在一边,看到这个野人身边还搁着那支烟斗斧,宛似一个尖脸的婴孩。我心里想,这真教人哭笑不得;大白天里竟跟一个生番和一支烟斗斧睡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魁魁格!——求求你,魁魁格,醒醒吧!”后,由于他那样成亲式般搂着一个同性的猥亵相,我不由得不住大声叫嚷,身子扭来扭去,终于使得这个野人发出一阵阵唔唔声了;他立即缩回了他的胳膊,周身抖得像只刚从水里出来的纽芬兰狗纽芬兰狗,以善游水见称。,坐起来了,上身直挺挺,像支枪柄,一面尽盯着我,一面擦着眼睛,仿佛他已完全记不起我怎么会在那里,不过,他似乎慢慢地明白过来,模糊地有点记起我了。这时,我一言不发,躺在那里直瞧着他,因为心里已经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疑惧,便决心要对这个非常希奇的家伙好好地端相一番。后,他似乎关于他有个睡伴这情况已经定下了心,好像安于这一无法变更的事实了;他骨碌跳在地板上,用一种手势和声音来让我了解: 如果我愿意,他可以先穿衣服,然后让我一个人在房间里慢慢穿衣打扮。我心里想,在这种情况下,魁魁格呀,这真是一个十分文明的倡议。不过,事实上,随你怎样说,这些野人倒是天生就有一种体贴的敏感;这真令人惊异,他们实际上是多么有礼貌呀。我特别要对魁魁格表示这番敬意,因为他对我非常之和气体贴,我却自觉犯有粗野无礼的罪愆;我在床上凝望着他,看着他盥洗的种种动作;我的好奇心一时间竟胜过我的教养了。然而像魁魁格这样的人,并不是每天都可以见到的,他和他的生活方式是很值得另眼相待的。

他穿衣打扮是从头上开始的,他先戴起那顶獭皮帽,一顶高高的帽子,然后再慢慢地——还是不穿裤子——找起他的靴子来。他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可说不上来,接着他就手里拿着一双靴子,头上戴着帽子爬到床底下去了。这时,从一阵阵剧烈的喘气和很用劲的情形看来,我推断,他一定是在辛苦地穿靴子;虽然我从来没有听到过什么礼仪法,说是穿靴子也得不让人家看见。但是,你可知道,魁魁格还是一种处于过渡状态的生物——既不是毛虫,也不是蝴蝶。他的文明程度,充其量也只能以奇特的方式来卖弄他那化外的礼貌。他的教育还没有完成,他还是一个未卒业的学生。如果他不是稍有一点文明,他很可能根本就不必为穿靴子而给自己添麻烦了;不过,如果他不是野性犹存,他也许做梦也不会想到,要钻到床底下去穿靴子了。后,他爬了出来,帽子弄得瘪瘪皱皱,直压到眼睛,开始叽叽嘎嘎、一瘸一瘸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仿佛他一向很穿不惯靴子,如今穿上这双又潮又皱的牛皮靴子——大概也不是一双定做的靴子,在严寒的早晨,刚一举步,既有点儿挟脚,又有点儿步履维艰。

这时,因为窗子没有窗帘,街道又很窄,对街的房子可以一目了然地望到我们房里,我看到魁魁格做出来的这种越来越不合礼节的姿态,冲来撞去的结果还只是戴上帽子,穿上那双靴子;我就尽力请求他赶紧盥洗去,尤其是请他赶快把裤子穿上。他答应了,就去着手盥洗。在早晨这时候,任何一个文明人都是要洗脸的;但是,叫我一愣的是: 魁魁格却把他的洗礼局限在胸膛,胳膊和一双手便完了事。他于是穿上背心,在脸盆架上随手捡起一块粗肥皂,把它浸在水里,开始把肥皂泡涂在脸上。我正在聚精会神地看他的刮胡刀是藏在哪里时,哎唷,他竟在床角上拉出那支标枪来,把那长木柄一抽,退去了枪鞘,在他的靴子上豁了一下,就阔步走到钉在墙上的那小块镜子跟前,开始猛劲地刮起,或者不如说是戳起他的脸了。我心里想,魁魁格呀,这真是在彻底使用罗吉斯疑系指英国的海盗航海家胡斯·罗吉斯(?—1732),他在英国与西班牙争夺南海的殖民地的战争中略有功勋,并在1712年著有一本游记。的优良利器了。不过,后来我对他这一操作也比较不那么惊奇了,因为我得知那标枪头是用纯钢炼成的,而且那又直又长的刀锋经常磨得十分犀利。

他的盥洗工作到此便很快地完成了,于是,他穿上他那件宽大的水手上衣后,像一个乐队指挥拿着根指挥棍般,挥舞着他的标枪,从房里得意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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